小老鼠沒有想過能有這樣的一天。

 

  沃夫朗穿著他的素T,在他狹小的住處裡和他一同起床。雖然沃夫朗看上去明顯地有些不高興,並一邊碎念著小老鼠的房間散發著一股窮酸味,害他沒睡好覺。小老鼠並不覺得對方說的有什麼不對,只是很老實地感到抱歉,同時又為了沃夫朗在這裡過夜而感到開心。

 

  昨天夜裡,沃夫朗難得喝到無法負荷的程度。小老鼠雖然替他叫了計程車,卻不知道對方的住址而不知所措,而他也絕不可能丟下沃夫朗不管,思來想去只好帶回自己家中。進到小老鼠的家中後,沃夫朗似乎知道已經來到沒有別人的地方,狼狽地吐了一地,當然也沾上了他的衣物。小老鼠忙了一整個晚上;忙著替沃夫朗擦拭、給他倒水喝、拿了垃圾袋要給他吐,不過還是都吐在了外面。

 

  好不容易等到沃夫朗眉心不皺了,看起來也沒有要吐的樣子,小老鼠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身體清理完畢,換上乾淨的衣服抱到床上,再去將髒衣服做簡單的處理,把家裡打掃過一遍,自己也洗完澡後才戰戰兢兢地坐在床邊,直到早晨。

 

  其實沃夫朗睜開眼時,第一個念頭是感到有些好笑。

 

  他記得昨晚所有的事,只是當時身體太不舒服而不想說話;他相信小老鼠會把他保護得好好的,便由得他帶著自己回家,只是他沒想到這小鬼不但什麼也沒對他做,還把床都讓給他睡,簡直是人好到可笑的地步。

 

  「小老鼠,你撿人回家都是這樣的嗎?」

 

  喉嚨還有些乾啞,沃夫朗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少了幾分氣勢,小老鼠從一旁的矮櫃上拿起水壺替沃夫朗倒了杯開水,答道:「我從沒帶別人回過我家。」

 

  他平靜的面容說的理所當然,沃夫朗瞬間愣了一下,隨即覺得似乎是這樣沒錯。他見過幾次小老鼠在酒吧中和其他人對話的模樣,和在自己面前時完全是兩個樣子;他面無表情、冷漠的語調像是拒絕溝通,就連一些客人稱讚他的表演,他也只會乾巴巴地說「謝謝」,除此之外就沒別句話。幾次沃夫朗已經看見對方打算給小費的樣子,但在小老鼠的回應後卻什麼都沒發生。

 

  「我們又不是沒睡過,你昨晚怎麼就坐在地上?」

 

  「……」

 

  沒有沃夫朗的允許,即使是自己的床,他也不打算和對方一起躺。他思考著該怎麼表達,而沃夫朗看著他傻愣的樣子,幾乎不用他說也能知道答案。沉默了老半天,小老鼠抓了抓頭髮,說道:「因為您沒有說可以。」

 

  果然。沃夫朗心想。

 

  「您應該餓了吧,我去準備早餐。」

 

  「就你這麼可憐兮兮的房子,能準備什麼東西給我吃?」

 

  才剛站起身,小老鼠便又站定在原位,像極了正在被上司教訓的下屬。

 

  「還是您想吃什麼,我去幫您買。」

 

  沃夫朗撐著臉思考。他總覺得遇到小老鼠之後就像多了一個僕人;總是任意他使喚、對他說話畢恭畢敬、任勞任怨,甚至還不用給他錢,所以連小白臉都稱不上。他明白自己在小老鼠心中有相當程度的分量,但依舊不明白為何能夠為自己奉獻到這種程度,不過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。

 

  「過來,我叫外送就好。」

 

  小老鼠點點頭,老實地往床上坐。沃夫朗很好心地讓出一個位置,伸手往一旁的矮櫃上摸來自己的手機後,就將小老鼠的大腿當成靠墊般用手肘靠了上去。

 

  「啊……」

鼠沃音樂家_LASI.png

  對於這種好控制又易懂的對象,沃夫朗並不會吝於給他一點糖吃。小老鼠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清晰地落入他的耳裡,他能輕易想像對方現在會是怎樣愚蠢的表情,並隱隱聽見後方傳來的陣陣心跳。沃夫朗並沒有詢問對方想吃什麼,他知道只要是他給的,這隻笨老鼠都會全盤接受。在點完餐後,沃夫朗開啟了手機的相機,拍下了他後方的大男孩驚慌的模樣,接著轉過身,將頭枕上他的大腿。

 

  「還有點累,我再休息一下。」

 

  在等待外送來的這段時間裡,小老鼠靜靜地低著頭,看著沃夫朗漂亮的面容閉著眼睛躺在自己腿上。他看過沃夫朗各式各樣的表情;在台上優雅自信的模樣、面對他人時客氣但充滿距離感的微笑、和自己說話時帶著調侃的挑眉、在做愛時性感的神態,以及睡著時卸下所有偽裝,他最放鬆的面容。每一個每一個,都是他最珍貴的寶物。

 

  看著看著,他回想起自己認識沃夫朗的契機。

 

  -

 

  他的家境貧窮的很理所當然。未婚年輕媽媽,成天嚷嚷著要是沒有你就好了、喝酒吸毒,就算有再多社會救助金都不夠她揮霍;孤單的他總是一個人窩在髒亂的租屋中,讓他感覺自己是不被需要的。

 

  放學後他總會在路上遊蕩,畢竟回去也只有他一個人,冰箱裡除了啤酒之外沒有別的東西。他曾經試過要喝,僅僅嚐了一口,苦味便讓年幼的他退卻,但仍為了讓肚子有飽足感而勉強喝下,不久後全都嘔了出來,還挨了深夜回家的母親一頓罵。

 

  某個無需上學的假日,為了躲避精神恍惚的母親而跑出了家門,他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著,連鞋都來不及穿。走得累了,他隨意坐在一處看起來很漂亮的建築外頭,一陣陣悠揚的樂聲從裡頭傳來。

 

  他不懂音樂,但那聲音讓他覺得很好聽,似乎可以暫時沈浸在音符堆砌出來的氛圍裡,讓他忘記不開心的事情。就這麼坐了不知多久,裡面不再傳出聲音,觀眾也陸續從裡頭走出,將身形嬌小的他淹沒。

 

  他好奇這是怎樣的人所舉辦的音樂會,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吸引到這麼多不同的人一起來到這個地方,只為了聽他的演奏?他在人群中穿梭,來到活動告示板前,望著上頭的海報。

 

  一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正裝,笑得瞇起眼的照片映入他的眼中。

 

  剛才的好聽音樂就是這個人演奏的嗎——他歪著小小的腦袋,眼神莫名地無法從那張笑容上移開。

 

  「……真好看。」

 

  他不自覺地這麼說道。

 

  他從未見過母親對自己露出笑容,也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一眼;因為衣服上總有奇怪的味道,使同學不喜歡和他靠近,加上他總是面無表情,自然也沒從他們身上得到過友善。

 

  此刻他才發現,原來人笑起來是這麼好看。

 

  在那天之後,他經常會跑到展演館,如果當天沒有演出,他會記下看板上的表演時段,期待再一次聽見那個好看男人的演奏。

 

  久了之後,除了當聽眾之外,他也變得想和對方更靠近一些,想著當自己能演奏出音樂的時候,是否也能和那個人一樣露出自信又好看的樣子。不過很快他就發現,原來那個人演奏的小提琴是那麼昂貴的東西,他是不可能得到的,也付不出學費。雖然早已習慣了沒有希望的日子,他卻難得有不想放棄的事情。回到家中的他試圖在一片混亂的房子裡找出任何與音樂相關的事物,意外地挖到一把老舊的薩克斯風。

 

  他自然不懂如何吹奏,於是他將一部分閒暇時間拿來查資料,土法煉鋼地自學。薩克斯風的聲音實在太大了,他沒辦法在家中練習,因此他找了一個偏僻的廢墟,克難地用石頭壓住從圖書館找來的樂譜,只為了能讓自己與那個男人有那麼一點點的關聯。

 

  小學的孩子多的是時間,他逐漸掌握了一些技法,也能吹出幾段簡單的音階。期間他發現無論是想要買樂譜、或是買一張演奏會的票、還是為了保養和購買新的樂器也好,一切都需要錢,而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可能從母親那裡得到。他開始四處搜集各種可以賣錢的小破爛,雖然確實賺到了錢,卻也佔去他大部分的練習時間。

 

  這段時間他已經在場外聽過不下數十次那人的演奏,也曾買過一張距離最遠、最便宜的門票,穿上他反覆洗過好幾次、家裡能拿出來最得體的衣服,進去那棟彷彿與自己不同世界的建築物裡,只為了親眼看看那個人在舞台上的樣子。

 

  隨著那個人在琴弦上畫下的每個動作,美麗的旋律像是魔法般憑空出現;冷漠的世界彷彿在這瞬間變得值得留戀,平靜的藍綠色眼瞳直直地盯著舞台中央,視覺和聽覺都被優雅地拿著弓的那人佔據而無法思考。直到演奏結束,四周的掌聲取代了音樂,所有的人紛紛離場後他仍呆坐在原位。

 

  散場後他仍沒能回過神,呆楞地走在路上時,路邊傳來的聲音才讓他回過神來。聲音的來源是鬧區的街頭藝人,其中也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,於是他想到——這不正是一個又能賺錢又能練習的方法嗎?

 

  他厚著臉皮,趁那些人中間休息的空檔詢問他們該如何成為街頭藝人,並用他的小腦袋瓜記下向政府單位提出申請的方法,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折騰,他終於如願也能靠這個方式賺錢——才怪。

 

  他的技巧非常生疏,吹出來的聲音不穩,同時還有偶爾會吹錯的情形發生,再加上外型並不吸引人,甚至有點扣分;無論他在廣場上多麼努力,始終沒有人停留在他的面前,更別說得到金錢了。小老鼠並不因此而退縮,他想著即使是當練習也無所謂。

 

  直到那天,當他看見他一直以來只能遠遠看著的男人來到他的面前。

 

  第一個、也是唯一一個為他駐足的人,他在心裡默念過無數次那個人的名字——沃夫朗。

 

  他圓滾滾的眼睛藏在過長的劉海之下,眼裡充滿了光芒,仔細地聽著那人對他說的一字一句;儘管在外人聽上去有些刺耳、有些討人厭,小老鼠的心裡卻只有滿滿的感謝。

 

  「小朋友,表演有一張門票要先拿到,知道是什麼嗎?」

  「是外表。既然音樂已經不怎麼樣了,沒有外表這張門票,沒有人會停下來多看一眼。」

 

  男人施捨般地往打賞箱裡扔了幾張鈔票,頭也不回地離去。那是他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那張笑容,儘管只有短短幾秒,也像烙印般刻進了他的心裡。

 

  在那天之後,小老鼠除了更努力練習和賺錢之外,也開始試著整理自己的外貌。不得不說,外型確實如同沃夫朗說的,是吸眼人目光的第一張門票,只不過向來生活在陰暗角落的小老鼠並不習慣受到人們的注目,因此除了表演之外,他還是保持著原本那有些窮酸、不起眼的打扮。

 

 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,小老鼠能做的工作變多了。他最常接的便是去工地幫忙,因為那裡錢多;他身上也越來越多傷痕,除了工作時不小心弄傷的之外,就是母親又發酒瘋而毆打他。十八歲那年,長年酗酒吸毒的女人像是為了慶祝他成年而離世了,他從此一個人生活。

 

  積攢了八年的吹奏和社會經驗,小老鼠將存款拿去訂製了一套西裝,並向一間有現場演奏的酒吧遞出履歷,從此脫離了街頭藝人,正式成為演奏樂手。

 

  開始工作後,上班不再需要風吹日曬、打賞之外多了固定支薪,但這些都沒有令他特別開心;頂多是收入穩定了些,能讓他在購買沃夫朗的演奏會的票時少一點猶豫,或是買好一點的位置,僅此而已——但是能夠有一件追尋的事物,並以此維生,他深信是那位讓他喜歡上音樂的男人的關係,而那個人也一直是他憧憬的目標。

 

  這份感情就像一顆塵封的蠶蛹,也許不如蝴蝶般美麗、壽命如煙花般短暫,仍在他們重逢後破繭而出。

 

音樂家幼鼠滿版_乾媽B.png

 

  -

 

  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,唯有在沃夫朗的面前,他會露出最溫柔的微笑。

 

  他們很少有這樣子相處的機會,小老鼠暗暗在心裏希望外送能晚一點來,好讓這份稀有的幸福再多延長一些。




  Ende.

 

■雙人彩色插圖:LASI 
■滿版黑白插圖:EUN

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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